德國聯邦政府與產業界追求淨零排放與循環經濟，既出於大眾對氣候問題的急迫感，也來自企業競爭求生轉型的驅動力，既能實現永續經營的綠色理念，又能追求地緣衝突下的國家自主，正是環境保護與經濟利益和解的時刻。
2023年開春，德國一掃三年疫情不景氣與俄烏戰爭能源危機的陰霾，聯邦經濟暨氣候部長哈貝克（Robert Habeck）1月底宣布「德國已渡過能源危機最黑暗的時刻」──能源價格漲幅透過去年投入2,000億歐元成立「經濟穩定基金」（Wirtschaftsstabilitätfond，WSF）初步獲得控制，嚴重通膨也收斂，預估2023年通膨率從去年7.9%降回6%。
相較2022年能源危機發生時的悲觀，如今德國經濟官員與智庫的態度亦轉為審慎樂觀，看好今年景氣，將經濟成長率預估由-0.4%調整轉正為0.2%，並預期消費買氣回溫。
哈貝克近期更頻頻信心喊話，並將2023年定調為「產業之年」──德國經濟部將積極採取所謂「供給面政策轉型」（die Transformative Angebotspolitik），大舉提供誘因，促進企業綠色轉型。如以15年為期，補助企業使用氫電以度過碳中和轉型的瓶頸期、簡化綠能投資的核准程序，並鼓勵「循環經濟」（Kreislaufwirtschaft）相關科技創新等。
德國政府之所以抓緊景氣回暖的時間窗口，大動作政策宣示、力推產業淨零排放的綠色轉型，除了氣候變遷問題急迫、德國聯邦政府欲推動實現2045年碳中和目標，其實也是因應國際政治一連串嚴峻挑戰的不得不然。
最直接挑戰來自三年來，動盪國際局勢暴露德國經濟的結構性缺陷：德國為高度出口導向的經濟體，比任何工業國家都更仰賴全球化供應鏈，特別是中國原物料與中游產品及俄羅斯廉價能源──所謂「德國模式」競爭力即建立在這兩項重要支柱上。然而中國清零防疫造成供應斷鏈，以及西方2022年起對俄羅斯能源禁運制裁，都對「德國模式」造成停產與成本飆升等嚴重衝擊，甚至可能陷入產業外移危機。
此困局促使德國加速大轉型腳步，一方面著手降低對中俄兩個獨裁國家關鍵原物料（如鎂和稀土）或能源「不對稱依賴」，供應鏈多元化，另一方面則更期待以綠色轉型增加能源自主籌碼，升級產業競爭力。
另一挑戰則來自意料外的競爭者：盟友美國。美國國會去年8月通過《降低通膨法案》（Inflation Reduction Act），含要以3,700億美元投資能源自主與氣候保護，補助企業發展綠能科技，並提供減稅等優惠，前提是受惠企業必須在美國設廠生產或使用美國本土產品。德國及其他歐盟國家相當擔心，將對歐洲關鍵科技產業造成磁吸效應。因應大西洋彼岸的競爭，歐盟也不得不加速跟進補助腳步。
歐盟準備大舉鬆綁成員國補助電池、太陽能、風電、熱泵、氫電等領域的限制、擴大減稅優惠空間、加速設施建造批准程序，且日後面對歐盟以外競爭國（主要即美國與中國）提供優惠條件時，允許歐盟成員國滾動式調整跟進。預估歐盟各國將端出總額不低於中國的補助（約2,800億美元）。
不過，歐盟畢竟還要花相當時間整合成員國意見，並與美國協商避免擦撞，因此補助計畫具體方向得等到今年夏季以後才能明朗。但身為歐洲經濟領頭羊，德國已加緊腳步率先起跑：經濟部長哈貝克宣告，上半年德國對企業綠色轉型的優惠補助就要上路，淨零排放、能源自主等相關領域不但成為國際角力新戰場，更是德國經濟跳脫過去以高耗能、高耗材（德國企業生產耗材量高於歐盟國家平均10%）、不對稱依賴為特徵的生產模式窠臼之希望所在。
德國汽車製造業風向已變
向來關係微妙的德國大企業與綠黨執政的經濟部之間，難得高度有共識。淨零排放不再是「氣候大罷課」（Fridays for Future）的運動訴求，或來自大眾壓力，早成為企業維持競爭力的預設條件：在石化能源、原物料、運輸等生產成本高漲已無回頭路的時代，「企業營利」與「氣候目標」兩個過去衝突的要素，如今在「循環經濟」這概念找到共同答案。
這轉變於汽車製造業尤其令人矚目。德國檯面上雖然長期以環保模範生形象聞名，但至今減碳成績與交通空污卻是歐盟後段班，這有相當部分歸咎於氣候目標與德國經濟命脈汽車製造業的利益彼此衝突，氣候政策貫徹經常不敵後者遊說。然而最近幾年，德國汽車製造業風向大變，電動車、循環經濟相關概念成為主流，在2021年度德國國際車展（IAA）更顯露無遺。
BWM、Mercedes-Benz、福斯等汽車巨頭除了大舉投資電動車製造，也深刻理解到，企業競爭重點還是原物料取得與使用朝循環經濟模式轉型，確保鋰、鈷、稀土、鋁、鋼等物料取得穩定且符合氣候標準，建立回收再利用系統，並研發使用再生材料（目前使用再生材料的部分仍多是非核心部分，如車內裝門把、座位等）。此外，組裝程序也有創新，如捨棄車漆、黏膠、複合材料，便於汽車報銷後拆解再利用。
綠能科技帶動化工材料需求暢旺
德國另一個令人矚目、朝循環經濟轉型的領域，是傳統高耗能、高耗材、高碳排的化工產業，這又以世界最大化工企業的BASF集團為典型範例。BASF是近年受地緣衝突、原料斷供與能源禁運衝擊最深的企業之一，甚至去年極端氣候導致萊茵河水位暴降、癱瘓船運，連帶重創BASF萊茵河畔基地園區。但另一方面，綠能科技的浪潮又帶動化工材料需求暢旺，如鋰電池正極材料（Cathode Materials）數年內都供不應求。一推一拉驅力，都使同時追求氣候目標與能源物料自主的循環經濟，成為BASF理所當然的答案。
BASF創新轉型的具體方向大致有三：1. 擺脫石化能源依賴，轉向氫電與風力，預計2030年生產過程完全使用再生能源，除了投資建造再生能源與輸電基礎設施，工業設施也需改造。為了能源轉型，BASF預計2025年前投入約1,000億歐元，並積極尋求企業合作夥伴。2. 投資研發原物料再生科技，2025年要從石化廢料回收25萬噸可用原料，亦計畫將鋰電池正極材料製程轉型為循環經濟模式。3. 發展碳循環技術，並研發以二氧化碳為替代原料的生產製程，將碳排放回收再利用。據此要以2018年的碳排放為基礎，預計2030年降至75%，並在2050年達到完全淨零排放。
零售業加速碳中和轉型
德國大企業吹起的循環經濟風潮，在汽車、化工等關鍵製造業之外，也吹到零售業。德國是歐洲廉價連鎖超商領頭羊，超商削價競爭，讓德國消費者享受遠低於其他工業先進國家的物價，但也因能源消耗、過度包裝、食物浪費等問題，氣候目標屢屢繳出紅字成績單。近年德國各大超商集團開始加速碳中和轉型，又以擁有Lidl超商與Kaufland大賣場的史瓦茲集團（die Schwarz-Gruppe）表現相對突出。
Lidl已於2022年3月達成淨零排放，轉型措施包括使用再生能源、連鎖店屋頂設置太陽能板、新建綠色建築為店面以自然調節店內溫度、減少一次性包裝、提供「醜食」蔬果優惠活動等。此外，史瓦茲集團亦積極投資循環經濟技術，實現押金制瓶罐100%回收再利用，並研發草本纖維取代紙包裝等。然而碳排占比最高、減碳難度最大部分，當屬超商商品供應鏈，Lidl亦開始要求所有供應商2026年提出積極的氣候目標。
憂慮人才荒
綜觀德國聯邦政府與產業界追求淨零排放與循環經濟的熱潮，既出於大眾對氣候問題的急迫感，也來自企業競爭求生轉型的驅動力，既能實現永續經營的綠色理念，又能追求地緣衝突時國家自主，此刻似乎正是環境保護與經濟利益兩個矛盾因素彼此和解的時刻，至少德國聯邦政府如此相信。
然而，德國朝轉型目標走的路上，除了政府宣示政策、企業設定願景，顯然還有許多問題尚待克服。最為人詬病的，就是行政程序冗長與公務人力不足，以及相關法規過於繁瑣，或與氣候目標衝突，例如能源相關稅法如今仍有利碳排嚴重的石化燃料。此外，德國亦面臨嚴重的專業人才荒，對需要大量創新人才的綠色轉型顯然並非好事。
一切問題之外，德國的結構性大問題也仍未改變：處於能源價格高漲、缺乏關鍵原物料來源的地緣位置，有專家即懷疑，儘管聯邦政府寄望大量補助，但終非解決結構性問題的長遠之計。
德國面臨挑戰最嚴峻，同時也是最有利的時代，能否成功跳脫舊經濟模式窠臼，值得繼續觀察。
（作者：黃哲翰；本文由 台灣銀行家 授權轉載；首圖來源：Pixaba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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